格雷戈里本福德冒名顶替

格雷戈里·本福德著荣生译曹健音 图

理智使人平静,

疯狂使人销魂。

——约翰·罗素①

一阵彻骨的寒气从他身上逸出,顿时他感觉周身疼痛,一切又清晰起来。他决心大干一番,于是他睁开眼睛。

“哈罗。”他的声音刺耳,“敢情你没有想到是我吧。我是约翰·列。”

“什么?”他的头上方有张脸问道。

“约翰·列农,披头士乐队歌星。”

他刚从长眠中飘然醒来时,俯身望着他的是赫曼教授。教授不清楚现在的确切日期,不是年就是年。天花板闪耀着柔和的绿色磷光,菲尔丁躺在天花板下面,听任他们用针刺他,解开他的肌体营养网膜,用手戳、调整、按摩他的肌体。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,他必须在此时此刻给他们一个惊奇。

“我很高兴成功了。”菲尔丁带着利物浦口音说。他说得很地道,尾音带升调,鼻音很重。

“我们的工作记录无疑有误,”赫曼文绉绉地说,“你的名字登记的是亨利·菲尔丁。”

菲尔丁露出微笑:“哈,要知道这叫做计谋。”

赫曼严肃地眨着眼说:“欺骗长生不老公司可是……”

“要知道我当时是逃避政治迫害呀。为了工人和所有人的利益而奋斗,创作反迫害反污染歌颂工人阶级英雄的歌曲。后来穿纳粹军靴的光头牛仔们来骚扰,我才决定出走的。”

菲尔丁讲起往事如数家珍,一切都经过精心编造,天衣无缝,主要人物、次要人物以及故事细节全都以假乱真。与此同时,赫曼和穿白大褂的助手们帮助他站起来,伸展他的四肢,测试他的条件反射能力。他们周围摆着大桶大缸大罐。地板上有个洞,雾气腾腾。那是液态氮。

赫曼洗耳恭听,不时地点点头,并召唤其他官员过来。助手们检查菲尔丁的身体时,他又讲起故事来。他很谨慎,每讲一次故事,都要考虑到事件的先后顺序和细节。他一口地方腔调,只是由于他的鼻窦有黏液,发高音有点儿困难。他们给他东西吃,味道像鸡味冰激淩。一会后,他看出他让他们信服了。毕竟,20世纪末叶是一个动荡的时代,充满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件和惊世骇俗的人物。他让人们相信,当年一个衰老的摇滚歌星渐渐失去崇拜者,加之政府的干涉,于是歌星便将自己冰冻起来。

官员们点了点头,打了打手势,菲尔丁便被抬上推车,推了出去。与其说长生不老公司是一家公司,倒不如说它是一座教堂。走廊死一般地沉寂,助手们超然而矜持。他们是生命殿堂里的科学仆人。

他们将他推到一台精巧的显示器面前,然后敲了一下按纽。顿时,一个声音嗡嗡地响起:“欢迎来到年(或者年)。”那个声音告诉他,从愚昧时代幸存下来的人寥寥无几。当年他们对科学拯救患不治之症与垂死的人抱有一线希望,而他就是其中的一个。他的远见终于如愿以偿。他活过了解冻期。那是一群生物工程师,聚集在一个浸润浴缸周围。剪的是平头,穿的是白大褂,口袋里插着圆珠笔,戴着眼镜,对着摄影机镜头笑得别扭,仿佛刚刚给惊醒似的。

“我饿了。”菲尔丁说。

列农复活的消息不胫而走。长生不老协会特地为他举行了一次新闻发布会。菲尔丁握紧拳头阔步走进屋里,谁也没有看出他的手在颤抖。万事开头难,他一定要有一个良好的开端。

“你对未来有什么看法,列农先生?”

“在格陵兰岛往右拐。”也许他们将听出这句话出自《苦日之夜》。不过,此时他的名字还没有完全发生影响,许多人还记不得谁是约翰·列农。一位胖子问菲尔丁,他为什么要选择他并不真正需要的长眠。菲尔丁回答得很神秘:“人们低估了无聊感在人类历史上的作用。”他语惊四座,成为几天后晚报与周报综合报道的新闻。

一位崇拜20世纪歌星的歌迷问他与保罗断交的情况,林戈之死是不是自杀?艾伦·克来茵的情况如何?《阿贝之路》怎么少了几行歌词?他喜欢迪伦吗?阿伦斯认为披头士乐队能够阻止越南战争,他怎么看?

菲尔丁回避了一些问题,回答了另一些问题。不用说,他没有告诉听众:60年代初期他在一家银行工作,戴的是老奶奶眼镜。后来,他成为了一名经纪人,年的收入是57,美元,还不算转入瑞士他的两个秘密户头的钱。他带着宗教般的虔诚阅读《滚石乐队》杂志,收集披头士乐队的纪念品,收藏所有摇滚音乐的唱片和书籍,能够随口背诵任何一首摇滚歌曲的任何一句歌词。他曾经远远地看见过保罗一次,当时保罗正灌完唱片出来。菲尔丁也没有提及他在度假期间漫游利物浦,学习当地口音,拜访所有的老地方、披头士乐队歌星们寻欢作乐过的酒窖——小“卡巴莱”咖啡馆以及他们在成名之前居住过的狭小阴暗的房子。随着岁月的缓缓流逝,菲尔丁的财富积累起来了,便愈来愈玩起60年代黄金日子的歌星派头来,想像自己就是保罗或者乔治或者约翰,对着麦克风吟唱他们的歌曲,在想像中亲吻他们的奖章。当然,菲尔丁没有对别人谈及他的梦想。

这是一个一尘不染的时代。人们对硬件特别在行,人口稳定在5亿。处处都是丹麦现代家具风格的装饰简朴的白色椅子,似乎不缺电力石油铜锌。人人都有业余爱好,娱乐业十分繁荣,娱乐强调仪式性的暴力。菲尔丁观看了几次暴力性的高尔夫球比赛,一两次公开处决人,亲眼目睹了一位电气迷用自己的身体进行电路短路,短路产生的火光闪耀在地球的上空。

赫曼解释说基因变异人是些瘦削、呈细绳状的人,他们的身体都直接连接到机械装置上。赫曼正要进一步解释,菲尔丁却打断他说:“你知不知道我在哪儿能弄到一把吉他?”

菲尔丁回顾起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来。

“当时占星学还不科学,没有人真正相信它,这点你们可要明白。另一方面,科学与理性是进步的爵士乐。”

说着,他露出了微笑,口鼻突出。他一掷千金,买来全部行头,加之整容手术做得成功,使他的鼻子加长,酷似列农那幽默的傻笑。连长生不老公司都给蒙混过去了。

菲尔丁有时候饱受怪异的黑灯瞎火之苦。他感觉不到身上衬衫粗布袖口的摩擦,空调机的冷气呼呼地吹拂着他的脖子。世界不断缩小,坠入墨黑里,随即一片黑暗,只听见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车辆隆隆声。惊悸之下,他本能地去捏手中的灯泡,顿时周围升起橘黄色的烟雾。他吸了几口大气,发出叹息。幻觉纷至沓来,涌入他的大脑,只有那烟雾的刺鼻味才能让他踏实。

每个世纪都有自己独特的兴趣。菲尔丁从图书馆的数据读出器上读到21世纪有两大兴趣:高速与迷幻药。从长远角度看,这两大兴趣都是危险的,但正因为危险,它们反倒更有刺激。21世纪又发展出太空旅游兴趣来,效果良好,只是如果玩得走火入魔,就会产生无法返回大气层的问题。22世纪则发展出潜水以及菲尔丁既叫不出名称也搞不懂的兴趣来。

菲尔丁用拇指推开读出器,打电话咨询赫曼。

沟通上存在障碍。

菲尔丁去吧台取食物,想不到他们给他一块黏乎乎的板油,于是他把板油扔回给他们。

“喂!有没有汉堡包?”站在吧台后面的那位侏儒男子一听,收缩双臂,用四根指头打了个粗鲁的手势,便走开了。菲尔丁身边站着一位精瘦结实的女人,只穿了一条橘黄色的三角裤,脚蹬长靴,但他看见她的腋下藏着一把匕首。

“汉堡包?”她厉声说,“这是德国汉堡城一个市民的名字。难道你是食人生番吗?”

菲尔丁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弄不好会惹祸的。他正在犹豫时,只见她一个劲地按摩身上那块褐色的伤疤,同时对他挤眉弄眼的。他赶忙退走了,庆幸自己没有提到法式炸土豆条。

菲尔丁在立体视像上演唱《佩帕警长的孤独心灵俱乐部乐队》时把其灌录成唱片的日期搞错了。于是一位爱刨根问底的历史系学生闲荡进来提出疑问,可是菲尔丁漫不经心地背靠着墙,模仿列农的口音说:“我是手脚并用,自己把自己打懵了!”顿时观众一阵哄堂大笑,他也金蝉脱壳了。

赫曼和菲尔丁交上了朋友。图书馆读出器上讲,这在长生不老公司雇员中是普遍现象,他们对重新开始过去感到如痴如醉,否则的话,他们就不会干这一行了。再说,赫曼和菲尔丁年纪差不多,都是47岁。菲尔丁开始练习吉他,完善的表演动作让赫曼吃了一惊。

“你想重出江湖,是吗?”赫曼说,“你想成为被人崇拜的偶像。”

“这是我的事。”

“可是你那些歌曲,都老掉牙了。”

“老是老,可都是最出色的。”菲尔丁一本正经地说。

“这倒也是,”赫曼叹了口气说,“我们对多样性如饥似渴。人们,不管教育程度多高——凡是能使他们鼻子痒酥酥的东西,他们都觉得是极品香槟酒。”

菲尔丁敲击了一下录音按钮,便噼里啪啦地弹奏起《一周八天》的开头来。他调试了吉他所有的琴弦,先把音调正。只见他的手指在嗡嗡响的铜线上狂舞。

当主持人开始介绍菲尔丁时,赫曼沉重地说:“你吸引的尽是些臭烘烘的人。”空气中充满了不祥之兆。

“哦,他们可崇拜我了。”菲尔丁说。台下响起掌声,背景音乐响起来,菲尔丁疾步走上舞台,轻轻地喘着气。
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他演奏起来,找准了和音,弹起一曲《神秘之行》。他弹对了,他找到了感觉,他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列农。是音乐唤起了他,使他如痴如醉。曲终时,观众掌声雷动,在巨大的圆形露天剧场上空回荡,他在窃窃傻笑。他如愿以偿了。他的心在狂跳。

他又演奏了《想像》歌曲集中的一曲舒缓的民谣,让观众平静下来。他沐浴在灯光里,立体成像设备将他的形象从四面八方展示开来。一曲终了,观众中有人大叫:“你简直是光彩照人!”他点点头,咧嘴大笑,感觉一股暖流荡遍全身。

“我感到心花怒放。”他对着麦克风说。

观众哄堂大笑,开始躁动起来。

菲尔丁演奏列农的最后一支曲子《燕鸥飞翔》,乐声愈加响亮,从舞台辐射出来,在观众的头上方轰鸣。菲尔丁兴高采烈,一阵乱蹦乱跳,仿佛有人往他的脚下开枪似的。

菲尔丁演奏了一曲又一曲,最后观众把他从舞台上抬下来。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。

“我不明白‘电台金曲30首’是什么意思。”赫曼问道。

“是指30首最流行的歌曲。”

“但为什么如今还这么流行呢?”

“因为我的缘故。”

“他们称你是‘咆哮歌星’——这个叫法也是从你那个时代传下来的吗?”

“早已消亡了。现在有个家伙老是缠着我,从我的口中掏出细节来。他说他写论文需要这个。”

“那可是噪音——”

“什么?屁话,赫曼。要知道,你们人口少,有创造性的人更是少得可怜。你还能期望什么?凡是有充满活力,富有进取心的人,都能在这个世界上获得成功。我就是来自于一个生气勃勃,激情澎湃的时代。”

“野蛮人站在现代化的门口。”赫曼说。

“《读者文摘》就是这么说的。”菲尔丁喃喃地说。

菲尔丁在澳大利亚一次演唱会后,发现一位姑娘在外面等他。他带她回家——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——而且还发现,在做爱这个领域,这个时代在技巧上的进步即使有,也没有多少。以后他便带上了她,反正她也无所事事。

在印度演唱期间一个休息日,姑娘带菲尔丁去参观一座博物馆。她向他介绍人类历史上第一架飞机、富勒②与海明威③伟大合作的手稿以及一张轰炸日本53座兵站的详细地图。

“是呀,”菲尔丁说,“要知道我们赢了那场战争。”

似乎他不该知道那么多。

菲尔丁希望他们没有发现,由于他对列农的原始档案的深挖细查,已经将真正的列农颠覆了。他问自己这是否真的必要。要是列农继续活下去的话,那么他编造的故事将会纸包不住火的。历史事实不相符合。很难使长生不老公司相信,甚至像列农这样富有的人也能够伪造档案,改变指纹——他们已经审查过这些,以逃避当局的检查。他想,是呀,反正到了年,列农并没有什么损失。菲尔丁和列农同一年出生,虽然这纯粹是巧合,但并不意味着菲尔丁无法利用这点大做文章。当年,按照年的美元比价,他菲尔丁身价超过一千万。

在一次演唱会上,他趁歌曲的停顿对观众说:“别往回看——否则会看见自己的错误。”这话听起来像列农的风格,观众似乎也很喜欢。

新闻发布会。

“列农先生,为什么你娶了第二个妻子,后来又娶了第三个妻子呢?”在年(或者年),人们对离婚是皱眉头的。

菲尔丁停顿一下说:“通奸是民主在爱情的应用。”他没有告诉观众这句名言出自门肯④。

菲尔丁习惯了寻花问柳。“然后把她们扔掉,就像扔掉吮吸干的橘子一样。”他自言自语。这可是令他心旷神怡的时刻。从前,他追求女人总是失意,即使有钱也无可奈何。

他沿着弯弯曲曲的黄色街道溜达,轻轻地走在大地上。一位年轻的姑娘从他身旁走过,向他递送秋波。

他在她身后呼喊:“好漂亮的小妞!”

这是他自己的话,却胜似列农的话。顿时他感到一阵飘飘然。他找到了感觉,种种念头一股脑儿闪现在他的脑际。他冒名顶替列农,以假乱真了。

赫曼告诉菲尔丁,长生不老协会也复活了保罗·麦卡特尼,尸体是在英国一座私人墓地发现的。起初,这个消息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。他那本来无忧无虑的眉头浮现几丝做爱后显得疲乏的皱纹。他从床上滚下来,站着眺望窗外拉霍亚海滩白浪翻滚。

“后来又怎么样,老兄?”他尽量带着欢快的语气。他摸了摸脸上的老奶奶眼镜。焦虑感在上升,喉咙开始发痒,“我的,我的……”

解冻保罗的身体花了好几周。他去世比列农晚得多,生前他大腹便便,飞黄腾达,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流行歌星——至少是首屈一指的挣钱大王。“和我一样。”菲尔丁喃喃自语。

保罗的癌症渐渐消失,他的沉睡的器官也在复苏。于是,全世界的媒体都要求召开新闻发布会。

“有这个必要吗?”菲尔丁不以为然,“似乎我们并没有和解呀。赫曼,我们早就断交了。”

“不能够抛弃前嫌吗?”

“和那个又胖,动作又慢的老家伙吗?说不定他还在在我的坟墓上跳过舞呢。”

“没有这种事。有录像带做证嘛,再说保罗先生挺有礼貌的。”

“上帝呀,那是将来,人人都是谦谦君子!我告诉过你当年我可是个下三烂,但你干吗不能——”

“已经安排好了,”赫曼语气坚决,“你一定要去。克服你的抵触情绪吧。”

恐惧攫住了菲尔丁。

保罗显得浮肿,有双下巴,却目光炯炯,闪烁着智慧的光芒。岁月并没有模糊他的敏锐。菲尔丁将会面安排在森林别墅,远离人群。医务人员服侍保罗来到沉寂的屋子。一阵意料中的沉默。

“你想加入我的乐队吗?”菲尔丁爽快地说。他只记得这句似乎恰当的话;列农和保罗初次见面时,说过这句话。

保罗眨了眨眼睛,以近视眼光费力地凝视着他。“你真的需要另一只吉他吗?”

“原来那只噪音要多大有多大。”

“倒也是。”

“你被雇佣了,小伙子。”

他们俩装模作样地握了握手。观众——他们花了大价钱买入场券——鼓掌喝彩。保罗满面微笑,拥抱菲尔丁,接着就打喷嚏。

“近来天气冷。”菲尔丁说。一阵哄堂大笑。

保罗给他进入的新世界逗乐了,便即兴表演。他的风度充满自信,饶有兴趣。他似乎自动地接受了菲尔丁。他开了几个玩笑,那些玩笑如同他的后披头士歌曲一样轻松,无关痛痒。

菲尔丁目不转睛地望着保罗,一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。就是他,保罗。是真格的。他开始提问,但立刻意识到他提的是愚蠢的、不符合列农性格的、追星族似的问题。本能使他险些露出破绽。他得小心才是。

后来,他们到林中散步。医务人员跟在后面一百米远处,随身带着便携式医疗器械。他们担心保罗受凉。菲尔丁和保罗第一次身边无人。菲尔丁感觉脉搏加快。“感觉好吗?”他问气喘吁吁的保罗。

“还有点头晕。简直没有想到这么有效,真的。”

“是冰冻的缘故。冷气进入了你的骨髓。”

“这是个奇怪的地方。挺整洁的,就像瑞士。”

“那可不。很宁静。这里的人对咱们崇拜得发狂。”

“你是指崇拜你的乐队吗?”

“那当然。你的手指会暖和起来的,胖是胖,但还是能够弹吉他的。”

“……不知道乔治是否给塞在什么地方的冰盒里?”

“没有想过。”菲尔丁一听,心里凉了半截。

“我还想问问林戈的情况。”

“重新创造出来吗?以前我是反对的。现在我不知道是否仍然反对。”最好是不偏不倚。当然他乐意见他们,可是日复一日在他们三人的眼皮底下,他冒名顶替成功的机会……他眉头紧锁。

经过行走活动,保罗显得红光满面。一双明亮、机敏的眼睛打量着菲尔丁,“你觉得奏效吗?真的吗?”

“冰冻吗?哦,有什么可失去的呢?我对约科说过,我说过——”

“不是,不是指冰冻。我是说你冒名顶替。”

菲尔丁连连后退,撞到一棵树上,“什么?什么?”

“别装糊涂了。你不是列农。”

菲尔丁喉咙给卡住似的,突然叫起来:“可是……怎么……”

“就是不同,如此而已。”

菲尔丁嘴张得大大的,可是说不出话来。他失败了,被他本来该巧妙应付的某个细微差异、某个暗藏玄机的手法暴露了——

“当然,”保罗巧妙地说,“你不知道是否我也是假的,对吗?”

菲尔丁结结巴巴地说:“照你的说法,我是否,是否——”

“或者说,我甚至还是赫曼安插的替身,对吗?是为了检验你,是吗?在这种情况下,你的反应就错了。在气质上不该走样,约翰。”

“可能是这样,可能是那样——那他妈的说的什么?那究竟是谁?”菲尔丁怒从心起。他先前没有想到还有迷魂阵般纷繁的选择与可能性。树林在他的周围旋转,保罗在讥笑他的困惑,明晃晃的阳光刺透他的眼睛,他觉得自己在倒下,崩溃,松树在枯萎,色彩在衰败,蓝色褪成粉红又褪到灰色……

他望着一面黑洞洞的墙,闻不到任何气味,身体没有任何触动,感觉不出潮湿的空气。无边无际的沉寂。世界一片黑暗。

——他补充说,一片漆黑,就和我们当年在利物浦一样。

——利物浦?他从来没有去过利物浦。那也是谎言——

——他立刻恍然大悟。事实作弄了他。

哈罗,你还在工作吗?

菲尔丁搜索他那冷冰冰的电子存储器碎片,找到了自我。他不是菲尔丁,他是模拟人。他是菲尔丁的替身。

嘿,你在那里。是我,真正的菲尔丁。别担心,这里只有我一人。

菲尔丁在他的电子线路中摸索,终于发现了一条讲话的路径。“是呀,是呀,我在听。”

我把计算机人员弄走了。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了。

“我——我明白了。”菲尔丁伸出触角,搜寻传感接受器。他发现一束朦胧的红光,运用意念使光发亮。图像扩大,起皱,接着形成一张阴郁的脸,看上去有五十多岁。是真菲尔丁。

哦,菲尔丁替身在巨大的金属躯壳里自言自语:他比我老。把我弄年轻些也许是他本人或者编程人员的自我粉饰。不过,老头子找人给我整了容。很像列农的脸,都是双下巴,胡子浓些,有些秃顶。连鬓胡子有点走样,但这也许是眼下的时髦吧。

保罗那家伙,你对付不了。

“我给弄糊涂了。我压根没有想到居然会有我认识的人复活了,连条线索也没有。”

这个嘛,没有关系。早期的模拟人,也就是在你之前的模拟人,还走不了你那么远。我叫我的人另外复活保罗,是为了检验你。

“为什么?”

什么?哦,你不懂,对吗?我把大把大把的钱扔进心理学计算机分析模式,就是为了检验我这个计划是否奏效。我是说我是否能够对付这些问题,骗过长生不老公司。

菲尔丁替身一阵恐惧,浑身颤栗。他需要拖延时间仔细想一想。“向人们行贿不是更简单吗?你从一开始就可以把你的身体冰冻,登录为约翰·列农。”

不行,他们的安全措施太严密了。我试过。

“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了,”菲尔丁替身说,他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,“谁也没有提到过为什么我被解冻。”

哦,是呀,说得对。我的毛病是癌症或者充血性心力衰竭,这种疾病在未来几十年内攻克是不会太难的。

“你认为有那么快吗?到时候仍然会有许多人认识列农的。”

哦,说得有道理。我要把情况告诉给医生。

“你真的那么想当约翰·列农吗?”

那还用说。真菲尔丁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惊讶来。难道你没有感受到?如果你是真正的模拟人,那么一定会感受到的。

“是呀,我确实有点感受。”

简直令我如痴如醉。

“了不起,妙极了。真好玩。最成功的还是那音乐。它来势迅猛,俘虏你的心。”

哟,真的吗?妈的,我就知道会奏效的。

“还需要计划——”

计划,见鬼去吧。我需要——真菲尔丁的脸沉下来,带着不祥的预感。

“你需要帮助。”

见鬼,我之所以把你模拟出来,就是为了预先检验我的计划是否行得通。我在那里会感到孤独的。

“带上我你就不会孤独了。”

带上你?你只是一堆锗和铜。

“那就把我留在这里吧。支付我的文档和存储器费用,让我继续工作。”

为什么?

“把我弄进某个信息中心。让我有机会进入图书馆。你解冻时,一旦到达任何一个终端,我就可以向你提供信息支持。只要你有钱,是不难办到的。嘿,我甚至还可以管理你的钱财,做做买卖,说不准在你的生意破产之前把钱转移到国外呢。”

真菲尔丁翘起嘴唇,沉思片刻,狡黠地望着图像接收器。有点道理。我可以信赖你的判断——本来就是我的判断嘛。我可以相信自己,对吗?是呀,是呀……

“你需要伴侣。”菲尔丁替身不再多说了。最好是点到为止,别把他推得太厉害了。

我打算干。真菲尔丁的脸发亮,眼睛闪耀着狂热的光芒。你和我。我知道会成功的,现在知道了!

于是,真菲尔丁喋喋不休地说开了,菲尔丁替身洗耳恭听,反应得当,轻松自如。毕竟,他知道对方的心思。很容易操纵真菲尔丁,玩稳操胜券的游戏。

在真菲尔丁的程序员鞭长莫及的地方,菲尔丁替身窃窃私笑(他只能这样)。计划至少要等一个世纪才能成功。他将坐在这里监视数据,输入,输出以及无穷无尽的电子漫舞。比死亡好,好得多。说不定会出现新的发展,找到将计算机模拟人变成血肉之躯的方法。妈的,什么事都可能发生。

小伙子,做这件事我花了好大一笔钱。一大堆钱:向人行贿替这件事保密,转移账户骗过联邦调查局——而且在你身上的花费最多。你是迄今为止研制出来的最好的模拟人,明白吗?他们说你具有充分的思维能力。

“那当然。”

让他操心他的钱去吧——反正还剩有钱。那个头脑简单的可怜家伙以为他能够信赖菲尔丁替身。他以为他们俩是同一个人。殊不知菲尔丁替身玩过琴弦,尝试过未来,度过一段多彩多姿的生活。他要老练些,聪明些。他感受过人群将爱撒向他,享受过众星捧月的风光。对他来说,真菲尔丁不过是另一个人,他自己刀一般锐利的本能是经得住考验的。

你过得怎么样?像什么样子?我无法预定全方位的扫描,怕把你的人格肌体抹掉了。你能告诉我吗?感觉怎么样?

菲尔丁替身告诉他一些事情、任何事情,凡是会吸引他注意力的事情。讲到大腿丰满的姑娘,讲到献给自己的鲜花与赞美。

真的吗?上帝呀!

菲尔丁替身编了一个故事给他听。

这倒是个好主意。真菲尔丁一旦去世,他的会计就会突然发现有一大笔钱留下来用于研究人机联接。还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工作,菲尔丁替身能够找到逃离这座计算机牢笼的办法。他能够成为另一个人。

不是列农,不是。在这件事上他欠真菲尔丁欠得太多了。

反正,他已经体验过。披头士乐队音乐不错,但老调重弹就没有多大的魅力了。赫曼人倒是挺好的。披头士乐队音乐太简单了,缺乏深度。

他有更大的抱负。他能够进入外界的信息库,使用外界的磁带,寻求外界的咨询帮助,进入全世界所有的图书馆。他会学习。他会训练自己。百年之后,他就可以随心所欲了。哈,他的歌曲将永远回荡在地球这个旋转大音乐厅的上空。

让列农见鬼去吧。他要成为莫扎特⑤。

注:

①约翰·罗素(-):英国前首相

②富勒(-):美国建筑师、发明家、哲学家和诗人

③海明威(-):美国小说家,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

④门肯(-):美国文艺批评家

⑤莫扎特(-)奥地利音乐大师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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