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少下厨的王土豆做了四个菜,买了两瓶二锅头,一碟花生米。
明明是想给父亲王志祥庆祝生日,硬生生给说成了,想吃自己做的菜。
世界上最尴尬的是,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,坐在一起,什么话都讲不出来。
王土豆失去母亲那一年,他刚过完三十岁生日。家没成,业没立,正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。
没有了母亲,王土豆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儿,一个大龄孤儿。
但实际上王土豆并不是孤儿,他还有一个父亲。
“孤儿”,一词,只是他给自己的心理暗示。在王土豆看来,“父亲”仅仅是一个符号,一个名称而已。他们没有精神的接轨,没有责任的牵连,只有血缘上的挂钩。
有没有这个父亲,他都无所谓。
“父亲”这个词,太陌生了。这份陌生感相当长,从30岁往前追溯,可以直到久远的童年有记忆的时候。
王土豆是母亲带大的,衣食住行,全是母亲一手操办。那个“柔软时是妈妈,强硬时是爸爸”的林美娟,背负的东西太多了。
一个女人,既要赚钱,又要事无巨细的照顾他的生活,很艰难。王土豆跟别人的对话里,自己的日记里,感谢的都是他母亲林美娟。至于王志祥,提多了是对他和林美娟的侮辱。
林美娟很少聊王志祥,关于王志祥的很多东西,大部分是王土豆从别人嘴里东拼西凑来的。
“王土豆他爸在外地做生意又赔钱了”,“王土豆他爸被摩托车蹭断了一根肋骨”,“王土豆他爸偶尔会打听下王土豆的现状”......
如果让王土豆说上几句感谢王志祥的话语,我想他可以说两句。一是感谢王志祥馈馈赠了一颗精子,生了他;二是让他懂事得比同龄人早。
林美娟的去世很突然。
她向来身体很好,50多岁的年纪,脸上半个斑都没有一颗,体检各方面也正常。自从王土豆大学毕业,能赚钱之后,每年他都会定期拖他母亲去检查身体,就怕她得什么大病。
但厄运来临时,没有半句招呼。
林美娟那天跟邻居搓了半天麻将,起身之后,忽热晕厥了过去。医院时,已经停止了心跳。
接到老家电话时,王土豆正在润色马上要发布的文章。
电话挂完,他有口无声的哭了起来。文章不写了,电脑也没关,跑去主编室请了假。请假的理由,说得磕磕巴巴。
主编知道,他遇上大事了。回了王土豆一个字:准。
母亲林美娟的葬礼上,王土豆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王志祥。
那是王土豆第一次仔细观详自己的父亲:瘦瘦高高,头发有些泛白,皱纹已经爬满了眼角,一双眼睛,略带沧桑和沉重......
王土豆捧着母亲林美娟的牌位,久久不能自语。
按照老家的风俗,母亲会进行土葬。下葬时,王土豆一度晕厥了过去,父亲王志祥在一旁托着他。
王土豆在有几分清醒的时刻,试图挣扎自己的父亲。他不会因为这一小小的举动,对这个即将老去的男人,心怀感激之情。
对于王土豆来说,母亲死去的那一刻,他便再无亲人了。葬礼后的第七天,王土豆准备启程回北京。
临走前的头一晚,他仔细看了一眼曾经和母亲住在一起的房子。
小小的两室一厅,加起来不到60平米,是他们母子曾经的憩所。
林美珍每次会把角角落落收拾得非常干净,虽然小,看上去非常舒适。现在,这一切都没有了,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。这座城市,似乎对自己没有任何牵挂。
正要离开母亲的卧房,王土豆的目光转动到一面相墙上。
那里有他各个年龄与母亲的合照。至于父亲,呵,父亲...忽然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,看到了他——一个中年男人,举着一个小小的孩子,孩子的手上握着一个大大的棒棒糖,笑得非常灿烂......
那是王土豆5岁的时候,父亲王志祥还没有远出务工。多少年,他曾还有与父亲亲密接触过?似乎没有。
王土豆努力的想修补父子多年间的隔阂,找不到理由。
回北京的第八天,王土豆接到了老家二姨的电话“父亲施工的时候,从二楼摔了下来,伤了三根肋骨。”
王土豆知道二姨在试探他,看他会不会松口。
王土豆口气很硬,他说父亲不需要他的照顾。
那边电话传来一阵叹息,二姨说,“王志祥不是没有关心你们娘俩,你们在县城住的房子,是他花钱买的。你上大学的学费,生活费,都有你父亲的功劳。你父亲不善言谈,很多东西,你应该亲自问他才好。”
王土豆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几天跟他说的话,“别再讨厌你父亲了。”
难道是因为这些,父亲的背后效力,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,母亲才说的这样的话?
王土豆内心挣扎了很久,还是把父亲王志祥接来了北京。
理由很简单,他说做这些事因为他母亲,因为母亲说过“不要讨厌他”,潜台词或许是“要照顾好他。”
王土豆居住的地方不算好,也不算烂,只能说凑合一个独身汉过日子。现在父亲来了,打算换一处稍微大点的房子。王志祥一边说着不想拖累他,一边说着要回老家比较自在。
王土豆对着他大吼:你还要跑到什么时候去?跑进坟墓吗?
王志祥没敢作声,再也没提过回老家的事。
他知道王土豆在北京的压力大,往后要娶妻生子,负担很重。他准备出去找工作,不能只张着嘴,等着王土豆投食给自己,增加王土豆的压力。
王志祥说,他还有力气,能赚一点是一点。
看着那个饱含沧桑的老人,王土豆拒绝了。“我还不至于会把你饿死。”
王土豆找了份兼职,工作比平常更卖力。他是一个需要肩负责任的人了,必须强大起来。
给王志祥办暂住证的那天,得知了王志祥的生日,6月22。
那天正好周六,很少下厨的王土豆做了四个菜,还买了两瓶二锅头,一碟花生米。
明明是想给王志祥庆祝生日,硬生生给说成了,想吃自己做的菜。
酒桌上谁也没先开口说话。
两个男人只管各自往对方的酒杯里倒酒。几杯酒下肚,两个人都变得有些晕乎。酒有时候是个好东西,它能借着醉意,免去尴尬,免去“不好意思”。
王土豆先开了口。“为什么这么多年,从来不回家看看,为什么对我不闻不问?”
王志祥有些哽咽,借着酒劲说出了尘封很久的心理话,他告诉王土豆实情。
在他八岁那年,王志祥因为向别人讨债,跟人动了手,把人打成了一级残疾,被关了四年。那之后,他就很少出现在王土豆娘俩面前,也不让林美娟在儿子面前提自己的名字,怕不利于他成长,怕同学会嘲笑他有一个坐牢的父亲。
王志祥很少回家,但汇款会按时回来。他经常会问及王土豆的现状,会以妈妈的名义,给他买很多东西,会担心他的学业情况,身体状况......
这些,王土豆一点都不知道,他以为父亲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。
很多时候,也许你所认为的真相,它并不是真相。真相的意义在于,你是否愿意给与足够的时间和耐心,给与别人知道真相的机会。
现在30岁的王土豆知道了,还好他等来了真相的机会,不算太晚。
他在酒桌上,举起酒杯,郑重的喊了一声迟到多年的:
爸,祝你生日快乐。”